2017-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1)|鲍贝:出西藏记(1—6)
鲍贝,现居杭州,毕业于北京理工大学。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八届青年作家深造班学员。曾获2011年度浙江青年文学之星奖。有作品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作家》《西湖》《星火》《山花》《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转载,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观我生》《空花》《书房》《空阁楼》《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中短篇小说集《松开》;随笔集《去西藏,声声慢》《去耐斯那》、《悦读江南女》,《穿着拖鞋去旅行》等。
出西藏记 鲍贝 飞机又晚点。你逗留在贡嘎机场。一个人清冷冷地坐在甜茶馆里。桌上躺着一本翻开几页的旅行书。你点了一壶酥油茶。其实你并不喜欢酥油的味道,但你每次都会点一壶。在缺氧的高原,它可以增强你的免疫力,有抗“高反”的效果。 寺庙,喇嘛,圣徒,藏式居所和风中飘扬的经幡,它们在你的嗅觉世界里,差不多都以同一种气味存在。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离不开酥油味。这种气息弥散在四周,渗透进你身居西藏的每一个日子里,挥之不去。 甜茶馆离你的登机口最近。登机口在3号。无数次你乘坐川航的飞机回杭州,都会在3号登机。过完安检,你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里。 说是甜茶馆,其实是靠卖西藏土特产为主,几乎没有人会坐在那里去静下心来喝茶,空间过于逼仄。 大多数的游客都会觉得来一趟西藏不容易,在这个世界最高海拔的机场逗留,就感觉自己还是停留在“远方”。他们仍然按捺不住激动,疲惫而兴奋,胸前捂着相机,相机里存满他们在西藏摄下的照片。那是他们回去后回忆和炫耀的证据。利用最后的这一小段候机时间,他们还是想再和机场合张影。就凭“贡嘎机场”四个字,旁边还有一行他们看不懂的藏文,也是他们到过西藏的有力证据。 货架上总有不断来回游荡的身影。他们的目光停留在牦牛肉干、藏红花、鲁朗玛卡和那曲的冬虫夏草上。 据说从那曲来的虫草是全世界品质最高的,这可能跟海拔高度有关,它们一般都在4500~6000米以上的羌塘草原生长。 你曾多次到过那曲,经过羌塘大草原。从牧民手中买,比在机场买要便宜好多倍,也不用担心会买到假货。但你一次都没买。虽然你知道它们功效不错,但你更害怕它们虫子一样的形状。每次看见,你都会有想作呕的心理反应。 你看着那一条条被排列在包装盒里的昂贵的虫草,忽然便想起了她。一个叫许美晴或者白玛旺姆的女人。你叫她晴姐。和你一样,都有西藏情结。对西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仰般的依赖和迷恋。 四年前的夏天,你和她在拉萨的某个聚会上认识。当朋友把她介绍给你的时候,你由衷地惊叹:“你真美啊,我想用风姿绰约来形容你。” 她看上去热情、阳光又明媚,大笑着过来拥抱你,咬着你的耳朵根子说:“亲爱的,是你惊艳到我了,我喜欢你!” 瞬间你被一股暖流击中。如此爽快、直接、美丽又得体的女人,上哪儿去找?你当时想,如果你是男人,说不定你会对她一见钟情。 你也相信,女人与女人之间,也是会有一见钟情的。 你和她就是。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在拉萨经过一番摸爬滚打之后,成功创立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从最香艳繁华的故土大上海连根拔起,移栽到了拉萨圣城。一边经营她的文化公司,一边漫游于藏地的各个角落。 你知道,当然也只有你知道,当时的你对她有多么羡慕和向往啊!那时候你觉得只要能够在拉萨扎下根来,就好像能够把西藏的天空、云彩、雪山、湖泊,以及生命中最为磅礴的美与自由紧紧攥在手心里,你随时可以享用它,把传奇变为日常。 你恨不得把她的生活方式也占为己有,或者直接把自己变成她。你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很多时候的你们是一体的。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她拥有世上最为爽朗的笑容,犹如西藏的太阳那般明媚、热烈,白晃晃地刺着眼。你总是这么想,拥有如此笑容的女人,在她的内心里也应该容不得一丁点藏污纳垢的阴霾。阴郁、忧伤、悲苦、愁绪、焦虑、奸诈……都跟她搭不上边儿。她是阳光的,通体发亮。 与上海的精致相比,拉萨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粗糙的。然而晴姐硬是把她在上海的那套生活习惯带到了拉萨。她每天坚持晨跑,闲时为自己泡茶,定时练瑜伽,有时也会把跑步改成转八廓街或转布达拉宫。她始终坚持锻炼。 ——这一点尤为可贵。她极力保持着一个女人的最佳精神状态和魔鬼般的身材。可以这么说,那是你见过的最完美的身体。 有一次她带你练完瑜伽,去泡温泉。你被她裸露的身体搞得有点眩晕。你惊愕于一个年过四十、结过婚又离异的女人,怎么可以这么美!她的臀部紧实上翘,腰肢轻柔若柳,双乳饱满圆润,犹如熟透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这样的身体,别说异性见了会疯狂,连同性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不知道晴姐为了谁?而晴姐却说她下定决心离开前夫,离开上海,移居拉萨,就是因为她已不再想取悦于任何人,她不希望自己再次被爱。她只想在这座空气稀薄的城市独善其身。就像一朵花和任何一种植物那样,存在于这个世界,自美自足,自生自灭。 而你,总感觉晴姐有心事,她一定向你隐瞒了一些秘密,一些美丽的或者哀伤的却永远不可示人的秘密。 她找出一本《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是克里希那穆提的教诲。翻到某一页,她为你读了这一段: 你希望被爱,是因为心中没有爱。你的心中一旦有了爱,你希望被爱的渴望就停止了,你就不再需要别人来爱你。只要你还需要别人来爱你,你的心中就是没有爱的;如果你的心中没有爱,你就是丑陋的、残忍的,那么你又为什么应该被爱呢?没有了爱,你就是行尸走肉。当一个行尸走肉的人要求被爱的时候,他还是僵死的。反之,如果你的心中充满了爱,你永远也不会要求被爱,你永远不会拿着乞丐的钵,去请求别人填满。只有空虚的人,才要求别人来填满自己。而一颗空虚的心,是永远无法以追随上师,或是其他上百种寻求爱的方式来填满的。 你从她身上反复对照你自己。你是不是就是这种人,或者,你是不是也可以成为这种人? 你有时候会想不起来,晴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许你再叫她晴姐的。她说那个俗名代表她的过去,她要与它划清界限,再不想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白玛旺姆”。汉语翻译过来,是“自在莲花”的意思。那时候的晴姐已经选择了皈依佛门,做起居士。名字是她上师给她起的。 那个夏天的正午,你和她到大昭寺边上的素餐馆去吃午餐。你们坐在二楼转角处。从明亮的大玻璃窗往外远眺,是光秃秃深褐色的山脉。纵然在夏天,山脉顶峰依然残留着长年不化的积雪,连绵不绝地向左右两端无限延伸,就像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白色飘带。俯瞰,即是著名的八廓街广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经过这里。好多信徒在朝着大昭寺方向磕长头,五体投地、此起彼伏。 你的目光从雪山上收回来,停留在磕长头的信徒身上。其实只不过是你走了一会儿神。晴姐以为你是为信仰所感动。问你想不想和她的上师见个面。如果想,她可以帮你约。 你内心挣扎了一下,有些诚惶诚恐,支吾着说:下次吧,下次再说。 她立马读懂了你:你的缘分还未到,到了自然渠成。 你当然知道,她说的“到”,指的是什么意思。 你有点饿了。催藏族小妹妹快点上菜。你总是早上起不来,把中午当成你一天的开始。而你的早餐和午餐,自然就合并在了一起。 很快便端上来一盘炒松茸,一盘炭烤蘑菇,还有一盘酥油炒人参果。主食是两碗“纳木错”原味酸奶。是晴姐推荐的。说这里的酸奶是布达拉宫旁边的一家小酸奶店制作出来的,由一个藏民天天送过来。 你在酸奶里加了两勺糖和一点蜂蜜。你怕酸。你还没吃习惯。你问晴姐要不要来点蜂蜜或糖。她拒绝了。说喜欢原味的。 其实你以前就听她说过的,她从来都不喜欢在酸奶里加糖,或者加蜂蜜。但你总是忘记。你不仅健忘,还是个粗枝大叶、不太会关心细节的人。 吃到一半,素餐馆的老板吴总从外面赶回来,给晴姐带来了一大包冬虫夏草。你这才蓦然想起,你是陪晴姐来素餐馆等吴总要那包冬虫夏草的,中午饭只是顺带。 就在那天,你认识了吴总。 你对吴总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人竟然可以瘦成这个样子,还可以如此健康有力。用“皮包骨头”“瘦骨嶙峋”等成语,都不足以形容吴总的那种瘦。你甚至有种错觉,他随时都会从你眼前飘走或突然消遁。 他的清瘦,是虚无本身。 吴总是个彻底的素食主义者,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过午不食。然而,你却奇怪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隐匿的杀气。是的,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你仿佛看见坐在你面前的中年男人,其实是个武功高超的江湖剑客。他身轻如燕,走路会飞,杀人不眨眼。这种人往往平时都隐藏得很深。比如他开这家素餐馆,也许就是他用来遮掩真相和身份的障眼法……你迅速回过神来,那段日子的你老是产生幻觉。尤其到了西藏之后,你常常陷于各种奇异的幻觉,终日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你看见吴总已经把两腿收拢,盘起,坐成莲花状。他的两只脚掌交叉分别紧贴在大腿根部。那是僧侣打坐时的坐法。你在练瑜伽时老师也教过你用这种方法打坐和调整呼吸,但你断断续续练了几年,也只是练出个“半莲花”。 坐成莲花状的吴总眼眉下垂。他漫不经心地说给你听,他的上师在那曲寺庙里修行,他去看上师,正好替晴姐带回来一些当地的虫草。他说那曲虫草是最神奇的补品,相当于“神丹妙药”,有着起死回生的功效。末了,他问你,你是不是也想要一点?你赶紧说不要。 你别过头去,你害怕见到从袋子里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虫草。你怕会引起肠胃不适。而坐在你身边的晴姐,却不断地发出惊叹之声,仿佛看见了生命之源。 你一直都不知道,晴姐为什么吃那么多昂贵的虫草,难道她需要“起生回生”,或者靠虫草保持容颜不老? 飞机还没有来。你有点焦躁。你只想尽快返回。从此与西藏切断。 最近你每次都这样想,这次离开,再也不来西藏了。但过不了多久,你又惶然而仓促地飞过来,带着长路漫漫兮何时方能到头的悲壮。 机票呢? 你总是担心它会突然消失。你四处翻找。机票就夹在书本里。那是你自己写的一本旅行记《去西藏,声声慢》。你打开它,仿佛打开一个寓言。 书中所描述的是你在西藏的所见所闻,那是你十年来的西藏履历。但你有时候会恍惚,你文字里所叙述的那些,虽然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然而它们,都是真的吗? 真是这样的吗? 这本旅行记,从开始写,直到出版,中间经历了好多年。时光在流逝,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它们变来变去、反复无常,而你却在某个时刻自以为是地把这些履历变成你的文字。写下即永恒。你在书中的所有言说,都被印成铅字定格,再也收不回来。 你把这本书带在身边,是因为那天出门时刚好见出版社把样书寄来。紫色的书封。封面上那张照片并非摄于西藏,而是摄于江南某地。你经常开车从江南过。江南的土地总是开满鲜花、满眼的柔软与温情。身着花裙子的你站在江南的土地上,看上去很搭调。而与你行走西藏的文字,却很不搭调。但你偏就固执地将两者混搭在一起。 就如你的书名,《去西藏,声声慢》。“去西藏”是现在进行时的,带着决绝而勇敢的意味;而“声声慢”是宋词的,柔软而悲情。你要是说这上下句没关系,它便没什么关系;但你说它们有关系,就肯定会找出一种关系来。就如你自己,也是硬朗与柔软、勇敢与脆弱并存的融合体。时而统一,又时而矛盾。 照片在哪儿拍的,拍的时候谁在你身边,你所描述的人与场景,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又是你经过想象或者是你虚构的,只有你自己明白。 事实上很多时候,就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你在用文字描述它的时候,以为你已经明白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多年之后,有些事情的真相在发生变化,有的质地变了,有的连内容也变了。因此,当你重读自己当初写下的文字,那些你在当时觉得真切可信,又千真万确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在现在的你看来,却如此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你不时发出苦笑。觉得那些文字像极了谎言。仿佛那时的你,正在对现在的你撒谎。你看见那时的你在书中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而此刻,你就坐在贡嘎机场的甜茶馆里,默默纠正着那时的你所扯下的每一个谎言。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可它不是那样的!它明明就是那样的!你和你自己在沉默中对质,直至声嘶力竭,疲惫不堪。你真是幼稚,一个幻想狂,被自己所编造出来的所谓的理想和梦想骗得团团转,还以为那就是意义! 意义是什么?你从来就没弄明白过。真是愚蠢到家了! ——你骂完你自己,颓然地合上书本。你又苦笑了一下。其实你也是明白的,书中所描述的一切,对现在的你来说是谎言,而对那时的你来说却是梦想,或者幻想。 人有梦想无罪,有幻想也无罪。 但人们又说,幻想即谎言。你却从来不这么认为。你总是固执而坚定地进行反驳。神话和宗教说到底,也都是巨大的幻想,它们的叙事也都是不现实的、不科学和不理性的,但谁又能去否定它存在的意义和精神性呢? “梦想是用来实现的,也是用来破灭的。” ——这句话不是你说的。是晴姐说的。事实上也不是晴姐说的,是白玛旺姆说的。那时的晴姐早已把许美晴这个名字和以前的自己划清界限了。对她来说,以前那个叫许美晴的女人,是另外一个人。她不是她。她是她的她者。 通常,一个旅行者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当成别人。他不是他。他是他的他者。直至旅行结束,他才重新返回原地,返回自己。 旅行也是一场言说,身体的、精神的。而你,试图通过文字的表述,让言说成为一种更具精神性和更有意义的行为。 在你还未涉足西藏之前,你看别人写的关于西藏的旅行记,看过好多本。你被一层又一层的言说带往言说所指涉指的那个西藏。 “我一定要去西藏看看……” 你被别人言说的西藏深深吸引,并被紧紧绕缠。你被言说之墙封闭,又被言说之路打开。西藏成为你的绝对。它的高度成为你想要去抵达的绝对的远方。仿佛去过西藏,就等同于你的人生拥有了一个绝对的远方。只有拥有着一个绝对的远方,你才能相对安心地枯坐于木屋茶室的一盏枯灯下,悠然地品尝一杯香浓的老茶,或者翻开一本旧书,看着时光走远、慢慢老去,而你,终于安然若素。 那时的你,只是喜欢漫游,还不是个旅行者。你也没打算成为一个旅行者。而你已被言说中的路标所诱惑、所牵引。你开始默默做攻略。 你将进入西藏,并且,将从西藏归来。你也将准备言说些什么。你没忘记,你还是个写作者。喜欢坐在夜晚的书桌前,一夜夜地咬破灯光,写下一些虚空的文字再掷向虚空。 你不想第一次进藏就坐飞机。你认为第一次应该脚踏实地的从陆路进入。你查到了几条常规线路: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和新藏线。你甚至设想,先买张机票从上海或者北京出发飞到加德满都,然后再从加德满都走中尼公路到拉萨。但这样的安排似乎有点荒诞,平白无故多出一道去大使馆签证的手续,徒增麻烦。 到底选哪一条线路好呢? “一生至少要去一趟西藏。”你也和别人一样,觉得“那个地方”,一生至少要去一趟。但一生也就去那么一趟就够了。你不会老跑过去。这太不现实。因此,选哪条线路进藏便变得格外隆重。 你又怎会想到,多年以后的你,无数次进出于西藏,把所有线路都走了一遍。 那时的你,首先选择了川藏线,虽然那条线路路况不好,但它又美又危险。 你的心意已定,一种激动人心又神秘莫测的感受突然到来。仿佛拥有了“芝麻开门”的咒语般,只要你踏出家门,一个叫“远方”的世界就会立即呈现在你面前。 “你要去西藏?真的决定去西藏?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家里人不无担心,最后无可奈何地问:“为什么你要去西藏?” 去西藏的理由并不单一,不太好回答。你有点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多,听上去似乎都是理由,但又不是。你一定也说起过原在、灵魂如风、永恒和一种美的特殊形式…… 总之,西藏吸引着你。你已非去不可。 你终于到达西藏。 迈出第一步的感觉那么好,因为远方依然遥远。有点像做梦的感觉。你在梦里,却抵达不了梦。就如你明明身在西藏,却仍然感觉还没“到”西藏。 你懵懵懂懂地在西藏游历了一个多月,它不仅为你的视觉世界和精神世界打开了全新的一页,更让你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你从此和西藏结下了难解之缘,仿佛宿命。 你自己都不会想到,在你的生命中,“一生至少得去一次西藏”这件事情,变成了频繁密集来回往返无数趟,西藏仿如你的另一个故乡。 西藏的雪山、蓝天、白云、喇嘛庙和无数的信徒们,此刻就发生在你眼前,而你却感觉与它们远隔万水千山。但是,你感受到的这份遥远,它是现在时的,它就在你眼前,在现场,在一次又一次的抵达中不断被你体验,被你觉悟。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在,你却又不在。 你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听到有人说起西藏,脸上布满神秘和吊诡的表情,似乎被一种来自天外的迷雾般的光芒所照耀,他们故意闪烁其词,又神秘又亢奋—— “我在西藏的时候……” “我在无人区的时候……” “我看见藏人此起彼伏磕着长头的时候……” 你安静地听着。 那些人,从西藏去了又回来的人,把自己的到此一游和浮光掠影,硬是说成九死一生的经历。仿佛只有到过西藏,才会变得与众不同。那些没有到过西藏的,也会当众宣布:“今生今世一定要去一趟西藏……”仿佛,到过西藏和宣布要去西藏,是对自我存在的一种证明。 到底想证明什么?一缕苦笑又从你嘴边浮上来。那些真正“在”西藏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向别人去“证明”的。他们生活在西藏,并非神话,而是一种存在,一种生活方式。 你想起你第一次走向八廓街的情景,几乎惊愕到失语。这是你第一次看见藏人磕长头。无数的信徒潮涌般摇着转经筒进入八廓街,你不由自主地跟上他们,朝同一个方向流动。你初来乍到,大惑不解,又激动又亢奋,还以为那边正在发生着某件盛事。不然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人朝同一个方向涌去的现象,几乎是难以解释的。 你问了好几个人,都说那边根本没有什么盛事,也不是什么节日,只是一个平常至极的日子。他们只是在转八廓街,以大昭寺为中心。就如同转神山圣湖一样。所有的藏族人和信徒,只要进入八廓街,就都会顺着转。必须顺着转。白天黑夜都是如此。偶尔有人逆行,一旦知觉,会惊出一身冷汗,立即返身。 2012年夏天,你再次抵达拉萨。你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到拉萨。那时的你已经习惯于把“到”拉萨,说成是“回”拉萨,仿佛拉萨已变成了你的又一个故乡。那一次的你,已不再以一个旅行者的身份到达拉萨,而是以一个“合作者”的身份。 对,你去跟人谈一个项目。你和那位朋友的接头地点就在大昭寺右边的“拉让宁巴”大院。从大昭寺往右走,只要两三分钟就能够走到,但这样的方向是逆向行走。要是逆着走,像河流一样迎面涌来的人潮会将你吞没掉。而顺着走就得绕八廓街一整圈,大概需要半个多小时,你没有去省这个时间,老老实实地沿八廓街顺着绕了一大圈。等你终于见到那位朋友,向他解释迟到的原因,他哈哈一笑,说: “在拉萨迟到不是问题,但对神必须有虔诚和敬畏心。不过,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人没事,可以逆行,反正你们都是些没有信仰的人。” 你听了颇觉刺耳,但也并没有对这句话去进行反复咀嚼,只当他一句随口而出的言说。你的注意力不在那儿。 ——那个人便是索朗顿珠,一个康巴藏族。他的名字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有福德,事业有成。正如他名字的含义,他在拉萨是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还是个著名的唐卡大师。 你在2011年的一次唐卡品签会上认识他,他是东道主,以主人的身份接待了300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化名人,诗人、作家以及各大电视台的媒体人。你也在其中。你们被邀请参加这个会议的目的,是为索朗顿珠的唐卡做宣传。 搭建这座桥梁的人是牛魔王,你们认识很多年,一直知道他是一位裕固族的昔日王爷。“牛魔王”是他对自己的别称。他拥有一长串少数民族名字,因为太长太难记,那时的你没有记下来。几乎全国的诗人都认识他,都愿意和他做朋友。他不仅幽默好玩,还个性分明。不仅个性分明,脸部特征还尤其分明。他的两条浓眉和八字胡须就像牛魔王的两只弯曲上扬的牛角,有气冲斗牛之势。有点像阿凡提,也有点像古装戏里张牙舞爪到处捉鬼的钟馗。只是,他不捉鬼,他捉人,专捉朋友。 参加完那个唐卡会议,你们全都拿到了一份通稿。通稿是牛魔王写的。上面有对索朗顿珠的身份和背景以及事迹的介绍,只要稍加润笔就是一篇不错的人物报道。你也写了。在全国好几个纸媒都发表了出来。 对你表示感谢的不仅是索朗顿珠,当然还有牵线搭桥的牛魔王。牛魔王反复告诉你索朗顿珠在拉萨辉煌的创业史和即将要实现的宏伟目标,比如在西藏林芝即将拿下一座山,开发打造梦幻般的“中国名人名家度假胜地”,意在吸引一批文化名人前来投资居住;比如在拉萨西郊即将拿下1000亩地建造“西藏文化博物馆”;又比如要把八廓街的56幢藏式大院全都拿下重新改造,然后面向全国招商引资……这些都是跟政府的合作项目,没一个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呢?山在那儿,地在那儿,藏式大院一座座都在那儿,你随时都可以去现场看。只要你感兴趣,并想与他合作,一切都好说。 别的你不感兴趣,你只对藏式院子有意向。你一直都想在拉萨有座属于自己的院子,做个小会所,平时可以去度假,也可以去经营。——这是你的梦想。 你把你的梦想告诉牛魔王。牛魔王立即传递给索朗顿珠。索朗顿珠二话不说,立即把你召到拉萨,为你从56幢院子里选出来一座,那座院子,就是“拉让宁巴”。 “拉让宁巴”从藏语翻译成汉语,即“旧皇宫”的意思。一座建于唐朝的藏式大院。五世达赖的寝宫曾设在这座院子里。在五世达赖之前,是藏文字和古藏香的发明者吞米桑布扎的府邸。是一座充满灵性的四合大院,上下3层,紧挨着大昭寺,爬上楼顶能看见布达拉宫。大院门外,有一棵千年柳树守护,据说还是当年文成公主进藏时所带来的树种所栽。 这样的古院子,你没有理由不喜欢。索朗顿珠表示,他想和你联手把它打造成藏式王宫酒店或汉藏结合的文化大院。他想利用你在内地的人脉关系,而你利用他在西藏的资源。你俩一拍即合。 对于这个合作,牛魔王拍着胸脯向你担保:“这是好事,你尽可以放一万个心,不会有任何意外,万一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来找我。要是帮不了你,我在拉萨不是白混了吗?” 2012年7月,你们签了协议。协议是你起草的,索朗顿珠不太懂汉字,你读给他听,他听完说好,你们便各自签字摁了手印。仪式简单而隆重。你的第一笔合作资金500万元直接汇给了索朗顿珠。 当时你的忧虑不是别的,而是,你可能没有时间去经营,你还不想放弃你的旅行和写作。 索朗顿珠说:“院子可以请人管理,你随时可以去旅行,想来拉萨你就来,在这座院子里,你想写作你就写,写累了,你就去八廓街上逛逛,逛累了玩累了,再回到院子里。那时的院子一定开满了格桑花,你可以剪些鲜花去装扮你的房间,总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听起来,完全像梦境。你惊讶于一个对汉语并不十分娴熟的康巴汉子,居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似乎并不太合逻辑,但那些不合逻辑却仍可以理解的情节还是颇令人玩味。或许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有一种暗藏的、隐蔽的秩序,建立在这些秩序之上的正是他所描绘的神话般的梦境。 总之,对你来说,在拉萨有这么一座老王宫大院可以让你去写作,去经营,或者玩,心里只是觉得好。仿佛上帝突然赐予了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无端地让你涌起些感动。虽然,它对你来说仍然只是未完成的梦,就如一部还未写完的小说。 在你的生活中,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梦境,哪部分又是小说,几乎混淆不明。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所经历的梦境般的生活是否太像小说,而你的小说,是否是你通过转换虚构的脱离现实生活的另一种梦境?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签完协议之后,索朗顿珠便展开了他的行动,一边和政府去签订租赁合同,一边去工商所注册“拉让宁巴文化大院公司”。 而你,只需要静静等待。反正等的时间也不是太久。索朗顿珠保证会在一周内搞定。 你即将成为拉让宁巴这座旧王宫大院的主人,你简直有点陶醉,有点飘飘欲仙。有那么几天,你的心膨胀起来,就像一只快要爆炸的气球。你设想过太多的远景,但都有点不着边际,你毕竟没有经验。 你又想起晴姐。你很想找她商量一下,向她取取经。但你想起索朗顿珠反复叮嘱你:在还没拿到政府的正式合同之前,最好不要对外泄露。原因是拉让宁巴大院像块大肥肉,抢着想要的人实在太多。他怕节外生枝。 于是,你一直保持缄默。你甚至有个自私的念头一闪而过,晴姐在拉萨也有文化公司,如果让她知道有拉让宁巴这么好的院子,说不定也会去动用关系抢着要。如果她想要,并愿意投资,应该比你更有条件和经验。 你和晴姐保持着联系,也会偶尔见个面,但对拉让宁巴一事绝口不提。 你等啊等。那些日子的你,像个等着糖吃的小孩,忧伤又敏感。你分明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你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但你不说。你不能说,也不敢说。 一周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 你一趟趟地往返于拉萨,只身一人去找索朗顿珠,去找牛魔王。得到的消息无非是让你再等,再等,再等…… 直至2014夏天,你决定放弃合作,不再等。你又飞到拉萨,这次的目的是想撤回你的投资款。 索朗顿珠再次遁形,说是在北京办事,会在雪顿节飞回拉萨。并答应你在雪顿节期间一定会把你们的事情落实下来,要是再签不下来,他答应把你的投资款全部归还于你。 雪顿节发生在8月。这是一个吉祥殊胜、法喜充满的节日。因不杀生而缘起。也可以说成是“爱的供养”。 你到达拉萨的那个晚上,索朗顿珠正在忙于布置他的唐卡展厅,没空接见你。你把自己安顿下来。给晴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你已经安抵拉萨。 由于长期的焦虑和奔波,你微微有点高反。你离开酒店,坐在大昭寺旁边的咖啡馆里,吃了点简餐,点了杯咖啡,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翻看新出版的小说《观我生》,明明是你自己写的一册小说,你却像在翻看别人写的旅行记。 与此同时,在拉萨某个寓所的台灯下,另一个女子也在翻看着这本书。她是你的变身吗?一个风姿绰约曾被梦想二字风一样灌满心房的美丽女子。她连夜读完了你的小说,或许是因为一个对照,或者一种触动,到了深夜时分,她迫不及待地致电你。她猜测你可能还没有入睡。 而你,居然也真是没睡着。你喝下太多浓咖啡,又在缺氧的宾馆房间里,迟迟没有睡去。 晴姐的公司正在和北京一家电影公司合作,接拍一部西藏题材的电影,她看完你的小说,觉得你写的这个故事更加吸引她,她已把你的小说转换成一卷电影剧本。她甚至想好了从西藏到不丹的路线,不按小说中写的那样经过尼泊尔绕行,而是让主人公直接从喜马拉雅山穿越过去,从此走出西藏。她认为这样的路线安排,更能突显出人物的悲壮感。一路上的雪山、湖泊和飘扬着五彩经幡的喇嘛庙,拍出来一定气势浩荡又激动人心。 仿佛得到神启一般,晴姐突然在电话里惊喜地说:“这部电影的片名就叫《出西藏记》,你看好不好?” 那个晚上的晴姐像是在对你转述或者传递一个秘密,它轻轻地迎了上来,如合盖般咔嗒一声恰巧与你的意愿吻合。如此自然而又必然的选择。仿佛人生在世,必须要经历一次西藏,然后,走出西藏,回到自己,回到最初。 夜更深了,你的酒店就在八廓街边上,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仍然会有信徒在五体投地磕长头,偶尔也会有死去的信徒在天亮之前被家人驮在背上,绕着八廓街转圈,最后送死者的灵魂上天堂。而你就在酒店的房间里,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听着磕长头的信徒双手上的护板和身体滑向石板地的声音。 你和晴姐聊起信仰。对于信仰,你总是处于懵懂无知状态,难以得到证明。晴姐对你说了好多,她的大意是,信仰就是接受,无须去推理和证明。 晴姐叹息着说:“其实人没有必要来到世上,但却有必要离开这个世界。就如我们俩,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我们完全没必要来西藏,但却有必要让自己走出西藏。” ——为此,就要去写一部《出西藏记》?在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而你的书写,真的可以此作为理由吗? 夜已深得发紫。你疲惫至极。心却活跃着。咖啡因提着神,也扰乱着你的心智。 晴姐跟你谈完剧本的构想,又谈到信仰,谈到灵魂,也谈到了生与死……而她却并不想就此结束话题,而是摆好了继续长时间深谈的架势。你甚至感觉到她所有的言说,都不过是在做一种铺垫,或者序幕,正事还在后头,她应该还有更重要、更深层次的事情要告知于你。 果然,话题又引回到那个剧本,晴姐说原小说中的人物过于简单,改成剧本后应该再加进几个人物。她问你:“你认为索朗顿珠这个人怎样,我想把他写进剧本里去,电影拍出来一定会很有意思。” 你吃不准晴姐想表达什么,便支吾着说,你得想想。 晴姐的话匣子再次打开。这一次的她的言说,仿佛经过剧烈晃荡之后突然被拔掉塞子的香槟酒,汩汩地向外喷涌。她说,索朗顿珠是个身份非常复杂又吊诡的人物,而且他所履历过的人生也是复杂而吊诡的。他做过喇嘛,还俗后与人结婚,生子,离开牧区到拉萨创业,和妻子离异,他赚过钱,也亏过钱,救过人,也坑过人,当过董事长,也做过骗子,被抓进去蹲过牢,又突然就被放了出来,现在继续当他的董事长,继续挖坑,继续骗人钱财…… 你从床上一跃而起,高反症状也突然间消遁。你惊愕索朗顿珠怎么会是个骗子,更惊愕晴姐对他的经历竟然如数家珍。 仿佛夜半听了个鬼故事,你被一种恐惧紧紧攫住。 晴姐随即就把谜底像炸弹一样朝你扔过来:“我和你一样,也差点成为拉让宁巴大院的主人。只不过在时间上我比你更早,投进去的钱也更多。索朗顿珠根本不是什么企业家,也不是什么唐卡大师,他从没画过一幅唐卡,一切都是骗人的幌子。” 你被炸得四分五裂,脑袋轰轰轰地响过一阵,突然便安静了下来。其实你早就有所感知,只是心存侥幸,不敢太往坏处想。 晴姐偏就告诉你,尽量往最坏处去想吧。想追回这笔钱,几乎没可能性。再说在西藏这么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想要搜集证据去打赢这场官司的概率几乎为零。 但是,晴姐仍在做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努力,她的一位闺蜜莉姐曾在索朗顿珠公司做过部门经理,也以集资款的方式被骗进去几百万元。通过莉姐,她们搜集到了20多个被骗上当者的名单。多则几千万元,少则几十万元,被骗进去的途径五花八门。索朗顿珠的高明在于他能够专门为你的梦想量身定制,制造出一个最适合你梦想的陷阱,然后,只等你纵身一跃…… 晴姐试图把被骗的那些人都召集起来,人多力量大,看看能否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晴姐请求你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去。 晴姐是在黎明之前跟你道晚安的。你听得出来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对于刚刚获知真相的你来说,却整个儿被一块大石头重重压住。你有点胸闷、头晕,喘不过气来。当然,也有可能是高反引起的。黎明之前是一天当中氧气最稀薄的时分。 你需要反省。你需要反省。你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内心却翻江倒海、汹涌澎湃。你的眼睛盯着天花板,那些浓艳的藏式雕花,你看不懂,但你知道各种形状的雕刻都象征着吉祥和祝福。你静不下来,你静不下来。 晴姐在上海,莉姐在成都,而你在杭州,更多被骗的人,他们来自各座不同的物质发达的城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生活在发达城市的你们把目光锁定在西藏,然后把一个个不同的梦想投向了西藏? 俗话说,有梦想、有欲望的人才会被他人利用。要是你心如止水,连想法都没有,人家拿什么来骗你?那么,所有的被骗,是不是都可以看作是因为你的梦想和欲望而导致的结果? 如果说拉萨是座精神之城,那么,上海、成都、杭州算不算物质之都?当你身处上海、成都、杭州想象着遥远的西藏。它作为一片精神高原,涉及一些象征的元素:据说在亿万年前,西藏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地壳运动,那片高原从海中升起,只要你留心那些雪山、雪域、湖泊、高山草原,其地貌特征几乎可类比怒海翻腾的姿态。还有那光,在它和你的眼睛之间,究竟被大气层的哪种物质所间隔、阻碍着?而对你这种把梦想投向西藏的人,重重的间隔和阻碍仿佛并不能起到栅栏的作用,而是更加吸引你。来自高原的精神性,成为你奔赴西藏去筑梦的一个当然的理由。 你终于心事重重地睡了过去,也好像并没有睡着,可能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仍然是缺氧。等你彻底醒来,已是正午。 选自《十月》,2017年第1期